短歌吟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枭羽】失踪的大富翁(下)


(下)

迪卢克的双眼都被黑胶带缠着,入眼一片漆黑,也是因此听觉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加敏感,他听见车窗外的喧哗和喇叭声,猜想他们应该进了市区,但渐渐噪音消失,想必车又进入了某个安静、偏僻的地方。

随后他依然被小男孩牵着,从车上慢慢下来,他们似乎到了一个有喷泉的庭院,迪卢克能听见水声,他甚至被贴心安排了一个座位,手上的锁链跟着被锁在了椅子上,男孩冰冰凉凉的小手贴上他的脸颊,正要取下他眼睛上的黑胶带。

 

坚硬的枪口始终牢牢抵着他的太阳穴,迪卢克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短暂的白光后,他恢复了视力,也迅速地打量起身边的环境:他们果然呆在一个院子里,前面是整齐的黑色铁栅栏,背后是灰扑扑的楼房,大喇喇的水泥裸露在外,门框窗框上红色的漆面像龟甲一样裂开剥脱,四周的灌木丛生长得葱葱郁郁,一看就是很久没人修剪的蓬勃恣意,中央的喷泉目中无人似得哗哗流淌,地下积着落叶和沙土,可见它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是最近才重新打开的。

阳光不算耀眼,沉重的云积压在头顶,似乎不久后就会下雨。

这场地十分熟悉,却朦朦胧胧无法想起来,直到那个男孩闯进视野里,他才恍然回忆起来。

 

——这是他和父亲,克里普斯老爷收养凯亚的福利院。

但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迪卢克和凯亚初次相遇的地点,克里普斯老爷也不是那种会特意收养坎瑞亚孤儿做慈善宣传的商人。

那是一场盛夏末尾的暴雨,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发着烧的凯亚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他家靠近街边的屋檐下,迪卢克的父亲就把他抱了进来。那时候的凯亚太瘦了,抱起来像一只沾了泥巴、营养不良的小狗,连家庭医生都担心他是否能活到高烧痊愈。他在家里养了好多天的病,才勉强能坐着喝一点粥水。迪卢克也曾和父亲一起、张罗着寻找凯亚的亲人;当所有线索都无果而终之后,克里普斯老爷打定主意要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但他身上没有任何能代表身份的东西、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不知道,是家庭医生打着小电筒、照着凯亚漂亮的十字星瞳孔,告诉一旁眼巴巴等着的莱艮芬德父子,这孩子可能是坎瑞亚人,父亲再找到这家据说收留了很多坎瑞亚孤儿的福利院,想在这里办理凯亚的收养手续。

当时父亲和哪些人谈了话、在哪间办公室里签了字,迪卢克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小小的自己,牵着凯亚过分瘦弱的手在灌木丛中间的小路上散步,那天的太阳很好,福利院的阿姨在前面的庭园里晒床单被子,但凯亚似乎很害怕这里,他一直紧紧握着哥哥温暖的手,恨不得整个人抱住迪卢克的胳膊,迪卢克不断摸着新弟弟的脑袋安抚他,告诉他等父亲办完手续,他们就会一起乘上福利院门口那辆红色的小车,回到他们一直生活的家里。

 

现在的庭园看上起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破旧了太多,又或许是因为那时战争刚刚结束,整座城市都是一副灰扑扑的模样,大部分人没有充足的营养;而如今在城市环绕的街道高楼之中,这间福利院就像一本被抛弃的相册,无声无息地落满了灰。

 

“呜…救命!”

——看来无声无息的描述并不准确,迪卢克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他转动脑袋,向两侧看去,发现身边放着不止一张板凳,好几个像他一样倒霉的家伙被捆在椅子上,也被揭开眼睛上的黑胶带,迪卢克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立刻意识到被绑架的人似乎都认识——那都是出席酒类行会的各国酒业翘楚,他们都被枪口指着脑袋,有的像迪卢克一样低着头沉默不语,有的则像被关起来的宠物一样,高声叫嚷个不停。

 

绑匪的势力倒是比他想得更加不俗,在枪支严格管控的社会里,把这么多管制危险品成功运输到城市中心,还带着这么多大个的肉票,可见这件事依然筹备计划了许久。福利院的位置不算市中心,但也没到人迹罕至的郊区,正对街边的铁丝栅栏根本不能隔音,很可能会有行人被他们的叫嚷引来。

迪卢克端详着铁栅栏外面越聚越多的人,一个穿着朴素的蓝眼睛年轻人推了一下押解迪卢克的男孩,男孩抽噎了一声,慢慢地走过去,打开铁门的门闩,引外面的人鱼贯进入——那竟然是一队举着大小摄像头和麦克风的记者。

迪卢克漠然地望着记者们推搡着冲进院子,占据好的拍摄角落,镁光灯咔咔响起来的时候,被捆在椅子上的贵人们立刻回想起了自己曾经体面的形象,叫嚷声消失了,他们一下坐得笔直,神情肃穆而端正,一个个皱着眉头盯着摄像机,好像不约而同地思考起了生存和毁灭的重要哲学问题。

这副做派倒是比他们在酒业行会上的嘴脸真诚得多,要不是氛围不合适,迪卢克甚至想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

 

跟着记者一同进来的是警察,他们显然不像记者那么无所顾忌、只想着争抢最好的拍摄角度,警察穿着统一的防弹衣,带着头盔,无声且有纪律地包围了整座孤儿院,一部分在外围维持纪律,疏散围观的民众,可他们显然已经来得太晚了,派来的谈判专家甚至在记者的臂膀中挤了半天才钻出来,站在距离迪卢克不远的地方,她没穿防弹衣,只有一件单薄的青色衬衫,半挽着发髻,一副可靠亲和的样子。

迪卢克有点惊讶,他望着那位身姿挺拔的女性,发现她正是古恩希尔德家的长女——琴。

原来她也投身社区当了民警。几个发着抖的男孩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和琴相对的位置上,从迪卢克的位置不太容易看到他的脸,他只是隐隐觉得他面容深刻、眼眶下凹,阳光落不进他的眼中,浑身都透露着阴鸷的坚决,几个孩子却好像很喜欢他,全都簇拥在他身边,像一群小鸡畏畏缩缩地挤在母鸡屁股底下。

闹哄哄的人群像一团蜜蜂紧紧环绕在人质、绑匪和警察身边,嗡嗡叫个不停。男人从胸口摸出一把手枪,迪卢克隐约能认出那是一把格洛克手枪17式,那是一种拆解快速、轻便、射程不俗的手枪,男人举起它,向天空放了一枪,熙攘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但男人丝毫没有要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对于你们、你们族人的不幸,我也像你们一样难过…”就在中年男人垂着眼帘沉默不语时,琴半屈着膝盖,好让视线和男人相平,她撩开脸侧的发尾,率先开口了,“这是严重的失职和不作为,您放心,不会轻易就算了。请问,您愿意和我说说话吗?”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男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看琴,“你也不用装作和我们立场一致。”

“我知道您层是坎瑞亚战争后的难民,但现在,您和这些年轻人、这些孩子一样是国家的公民,无论有什么困难,您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定会为您解决。”

“难民?公民?”男人轻蔑地笑了笑,“不,我们是敌人。我还没有忘记那个叫做西蒙·古恩希尔德的男人死前的模样,他睁着眼睛、五官扭曲,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死了,面对邪恶的坎瑞亚人,他的神竟然没有保住他的性命…对了,他死前还一直念叨着他的妻女,怎么,你有兴趣听我仔细说说吗?”

“您…”琴的表情僵硬了半晌,但她很快调整过来,“那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家都是战争的受害者,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没有不同,而被您带走的几位商人,也是同样无知且无辜的受害者。”

“呵…”男人冷笑了一声,搂紧身边几个孩子,不再回话了。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从铁门外渐渐靠近,迪卢克微微眯起双眼,但他并没有扭头去看,仍作出无知无觉的模样,像个木偶般被枪指着脑袋坐在椅子上。

“代理团长大人,不要和他废话了,”凯亚拍了拍琴的肩膀,他穿得比琴更随意,没有防弹衣,衬衫背后全被汗湿贴在身上,脖子上的纽扣轻轻散开,暴露出深色的皮肤,坦白地展示着衣襟下面也没有穿任何防护,“让我来吧,我来跟他说。”

“可是你…”

“放心吧。”

 

凯亚推走了琴,后面的记者自然是对着他的脸一阵狂拍,他看上去毫不介意,甚至自己问绑匪要一张板凳,蓝眼睛的年轻人十分无措地看向那个孩子中的中年男人,男人点了点头,于是凯亚便自顾自地坐下了,双手放松地搭在腿上,这场面语气说是和绑匪谈判,倒更像是家常唠嗑。

“好久不见,米斯拉伊舅舅。”

“我就知道我们会见面,”男人抬起头,露齿而笑,他的牙根发黑,可以窥见他平常的营养状况又多么糟糕,“踩着同胞的鲜血生活的亚尔伯里奇先生,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死时的模样。”

“喔…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凯亚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声音沉稳又平淡,甚至盖过了背景不断响起的快门声,“当时我们想要穿过边境线,可那里支着高压电网。我爸爸被后面的同胞推着向前,第一个撞上去,他伸出双手想要让自己离那些带刺的铁丝远一些——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后面的人推得一个踉跄,迎面撞在高雅电网上,接着他开始抽搐,呕吐物和其他的东西全都糊在铁丝上,之后他不动了,手指变得很白,人群把尸体挤来挤去,他的脸在铁丝网上划得皮开肉绽、不成样子,我知道我不该再去抓他的手,于是想去找其他人,我从大人的腿中间挤出去,找到一个高一点的小山坡,然后发现铁丝网上还挂着奥祖莱叔叔和卡茨叔叔…哎哟,差点忘了,哈德姐姐也是那时候死的吧,她的尸体被同胞们踩碎了,我找了很久,也只发现她的一只手。”

迪卢克沉默地听着,拍摄的人群中,渐渐响起了压抑的呕吐声。

“想不到你还记得这么清楚,”米斯拉伊点点头,“我还以为你在养父家里锦衣玉食,早就把我们给忘了呢。”

“怎么会呢,”凯亚笑得更灿烂了,“那时候,你们发起暴动,顺带杀了克里普斯老爷,难道不就是为了提醒我想起来吗?”

迪卢克面无表情地垂着双眼,只有喉头滚动,轻轻吞咽着,他双手握拳,几乎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呆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毫无察觉。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这件事,”他望着凯亚,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继而流露出真切的悲情,“也许是他的举止和那些警察太相似了,还攻击我们的同胞,才让年轻人们误伤了好人,我可一点也不记他的事…不应该,他毕竟是收养了你的好心人,虽然听说你之后变成了人家不要的狗、被赶了出来。”

“才几年不见,你的记性就已经变成这样了,”凯亚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们在丹枫得到好心的罗斯柴尔德老爷的资助,那位老爷十分同情你们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赞助了大笔财物好让你们回来开展‘夺回家园’运动。也因为那位老爷的施压,当时的西风警署只能以‘聚众斗殴’处置你们,而克里普斯老爷的死被形容成了一场可悲的意外。你们拿了那么一大笔钱,现在却带着几个吃不饱饭的小伙子和小孩子现身,是钱已经挥霍一空,必须找点别的门路吗?”

“当然不是,”米斯拉伊抬高了脑袋,在阳光下露出整张交错着沟壑和伤疤的脸,凯亚背后的记者们立刻捕捉到了他的行动,对着男人的脸庞一阵特写,几乎要把摄像机架到凯亚背上来,他的手臂划过身边聚集的小孩,划过每一个用枪抵着人质的年轻人,“我们为了我们曾经的理想、家园和同胞而来,要让夺走我们财富的人付出代价。三十年前,我们生活在同这个国家一样平静而富裕的城市中,炮弹和烈火摧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这些孩子们都是那时聚集在我身边、跟着我讨一碗饭吃的,我和他们定下约定,如果我死了就立刻开枪…这些孩子们,他们生来就信奉我们的神,是纯洁无辜的羔羊,为了家园不幸被我驱使,我不敢想象,如果他们今天被狙击手射中丧生,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么痛苦。”

 

此言一出,站在记者中的琴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不管米斯拉伊说的是真是假,他们叫来了这么多记者,把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转播出去,如果此时狙击手为了解救人质,射杀了扣押人质的年轻人,警署势必要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

“你难道忘了吗,凯亚…你忘了自己曾经生活在坎瑞亚的日子吗?”米斯拉伊望着他,目光中带着隐晦的怀念和柔情,仿佛是一个慈祥的老者,看着自己的晚辈,“安宁的国度,人来人往的街道,温馨优雅的住宅和琳琅满目的商铺,我的妹妹——你的母亲,她抱着你在屋前数星星,你的父亲结束一天劳作,从你的母亲手中把你抱起来,送给你新的玩偶…你难道不想吗,在梦中、在幻想中,一个安全的家园,一个独属于坎瑞亚人的国度,就像我们曾经那样,而不是在陌生的国家里流浪,像只混进苍蝇的蜜蜂般格格不入…”

他说到最后,几乎声泪俱下,配合他抱在怀里的那些孩子,他们睁着扑闪扑闪、无辜的蓝眼睛,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同情,迪卢克能看见记者们背后围观的人群,外围警察想必都是些新人,安全疏散如意料之中的拉胯,路人隔着铁栅栏拼命向里面张望,有的人甚至拿出纸巾来擦拭泪水。

“好了,怀旧到此为止,”凯亚摊开双手,“我们的狙击手都是年轻可爱又满心正义的小姐们,你这样吓她,今晚恐怕要吃不下饭。再说,只要你们不对人质不利,我们什么也不会做。”

“你真的在意这些人质的生命吗,”他阴鸷的双眼紧紧锁着凯亚,“还是说,只是为了一份微薄的工资?曾经,坎瑞亚的富裕和强大引来了七国的垂涎,战火摧毁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同胞四散流浪,到底是谁夺走了我们财富,让你不得不卖命换钱,你难道没有想过?心里没有一点感觉吗?”

凯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谢谢您的故事,确实让我想起了一些童年的幸福往事。万事皆有缘由,所以您不远万里来到蒙德,还强行从这里抓捕了这么些‘演员’,是想要夺回原本属于坎瑞亚的财富?”

“别用这么陌生的语气,凯亚,我是你的舅舅。”米斯拉伊仿佛被他的话语触伤了。

“‘我舅舅’的身份可没法让你得到任何东西。”

凯亚稍稍偏过头,琴立刻会意地走到凯亚身边。

她像最初那样弓着身子,做出尊敬的姿态:“您需要多少,我们立刻准备。”

“既然你们一定要曲解我的诉求,”米斯拉伊凹陷的双眼微微闪着光,“我要我身后这六位先生,能够拿出的所有现金财产。”

“我们并没有曲解您的诉求,”琴温和地轻声说,“只是将财产转交给您的事宜有些操作上的难度,请您原谅。能否让银行的工作人员靠近您身后的几位先生,让他们完成输入密码的操作?”

更多的人和人质接触意味着更多的机会,米斯拉伊狐疑地瞪着她,琴依然用平静温和的目光回望他。

“我拒绝…”米斯拉伊犹疑地说道,搂紧了身旁的男孩。

 

 

他话音还未落下,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在米斯拉伊身侧爆发,接着是年轻男人的痛呼声。被迪卢克一脚踢开的男人捧着小腿踉跄了几步,迅速扑倒捡起了摔在地上的手枪,像珍宝一样抱进怀里蜷成一团,迪卢克没管他,而是猛地挺直背脊,借着后腿和地面的力量摔烂了背后的座椅,他大喇喇地站在那里,大喇喇地展示自己超乎常人的力量,把木质的凳腿往水泥地上猛摔,直到卡主手铐的那一支断开,迪卢克便举着被铐住的双手,笔直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米斯拉伊。

另外五位商人身旁的少年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慌乱,直到米斯拉伊大喝着“别动”,但庭院中的气氛显然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一位人质姿势别扭的用肩膀处的衣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另外几位虽然没动,却都换上了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态,余光悄悄地注视着迪卢克。

 

“要不要认识一下?”迪卢克的身材本来就高,锻炼得到的肉体包裹在那件他赴宴的正式西装里,虽然沾了灰,仍展现出魁梧的压迫感,“考虑到你们锁上了我的手,我就不同你握手了。”

他像往常那样挺胸抬头,只用俯视地目光对上米斯拉伊:“我是迪卢克·莱艮芬德,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位克里普斯老爷,正是家父。”

 

“幸会,”米斯拉伊点点头,“既然你也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愿你的神明保佑你…我们一定能够体谅彼此。”

“谢谢,”迪卢克漠然地点点头,把每个字咬得又慢又准,“只是我即不需要被人体谅,恐怕也不会体谅你。你大可以在这里对我射击,我早已交代过家人,不管我是死是活,晨曦酒庄的财富都会流向它应该去的地方,不会有点滴交给恶徒。”

 

琴背后的记者团几乎瞬间哗然起来,凯亚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迪卢克,又望向米斯拉伊的脸。

 

“我理解你对我们的愤怒,”米斯拉伊长叹了一口气,“可我们也和你一样,也亲眼目睹了至亲被杀害…明明经历了相似的痛苦,为什么还要互相折磨…”

 

“您好,米…米斯拉伊先生是吗?”一位蓝西装的商人在椅子上别扭地活动了一下躯干,似乎想效仿迪卢克逃脱却没有成功,他身旁的小伙子一直在拧他的肩膀,把枪口往他太阳穴上怼,他犹豫着、脸上堆满了平时生意桌上的讪笑开口,“也许您不知道,迪卢克先生是我们酒业行会中最重要的老板,晨曦酒庄的埃泽先生甚至是我们酒业行会的主席…随意,既然迪卢克先生拒绝了向您支付赎金,我们作为酒业行会的一员…恐怕…”

“我们也不能向您支付赎金…”一位条纹西装的商人沉稳地接了下去,他做出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们唯迪卢克先生的马首是瞻,哪怕现在就被杀害,恐怕也不能向您支付赎金。”

“我也是。”

“我也是…”

 

米斯拉伊抿着嘴唇,那双凹陷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

 

“你是不是感到很好奇,”迪卢克慢慢向他靠近,皮鞋跟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咔咔”声,“商人一贯都是贪生怕死的,拥有财富后,会成百上千倍的看待自己生命的价值,为什么这些人却不听话呢?”

“有趣的问题…”

“你太小看蒙德了,”迪卢克状似遗憾地摇摇头,“也只有警署的家伙过于保守、不敢判断,在枪支弹药严格管制的地方,一下出现六七把带子弹的枪,有违常理——如果我没猜错,在场恐怕只有你手里的是真枪,这里面还剩几颗子弹,你又打算瞄准谁?”

 

米斯拉伊笑了起来:“…很好。”

“很好,”他重复道,“我听说过莱艮芬德这个姓氏,你也不愧是他的后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孩子带在身边?”

“他不需要知道,”凯亚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但我知道我们的狙击手恐怕没离开位置。”

 

天上的乌云汇聚,似乎终于突破了某种限制,水汽凝结成水滴,一点一点从空中落下,密度逐渐增加。

 

“凯亚,你真是让我失望的孩子,这位莱艮芬德本该殒命在你的手上,由你继承莱艮芬德的遗产,可为什么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你拿着微薄的收入为他们卖命,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很不公平吗?”

“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凯亚叹息了一声,“请你放弃吧,舅舅,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你一直冷静又精明,我也很想不通,你怎么会为了一个曾经辉煌的名号赔上活生生的性命…”

“辉煌的名号?”米斯拉伊依然沉着的笑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长长地感叹起来,真情实意地为凯亚惋惜,“你出生得太晚了,凯亚,没能见证坎瑞亚真正的荣光…那可不仅仅是名号,那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耕地机整装待发、随时都能用血与火为我们带来整个大陆的黄金和财宝,坎瑞亚是这陆上当之无愧的霸主,我们的高塔伸向天际,以人类的智慧和骄傲昭告世界,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居住的宫殿。”

“但它已经消失了,这或许就是一种命运。哪怕没有肉眼可见的神明,这世界上人类所受的制约太多,能够通过努力达成的只有一小部分…这剩下的就是命运,与其和这样强大的、注定会赢的对手决斗,为什么不干脆放下一切、好好地生活呢?”

“那可是传承了数千年的文明和历史,你甘心让它在你的手中消失吗?”他用力地搂着身旁的男孩,这男孩太小了,他睁着蓝眼睛,满脸的迷茫和恐惧,“凯亚,你知道一种文明想要经历苦难仍然绵延不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不认为有什么,能够真正抵达永恒。”

“只有一种方式,那是一种强烈到使人不顾生死和尊严的情绪

——那就是仇恨。”

 

几乎是在说话的同时,米斯拉伊把手伸向怀中,话音未落,在狙击手接到信号之前,他已然举起枪,指着迪卢克的胸口,射出了枪里剩下的所有子弹。

 

 

 

 

 

 

 

 

 

 

 

 

(尾声)

几个小时之后,凯亚的右手依然在发抖,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贯能言善辩的嘴,甚至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

 

时间仿佛在他眼中停滞,他的耳边全是嗡嗡的噪音,像是听见了子弹划破空气的音障,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倒迪卢克,来不及检查他的生命体征,就立刻在地上滚了一圈翻身立起,从腰间掏出手枪,朝着米斯拉伊射击了好几下。

 

再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倾盆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凯亚坐在靠边停着的警车的后备箱里,借车盖挡雨,身上还披着安柏绣着兔兔伯爵的毯子。他的右边是福利院的黑色掉漆的铁栅栏,里面的闲杂人等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几个穿着制服的战友,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诸如“这么多麻烦,这个仇我记下了”、“请帮我泡一杯咖啡,谢谢,今晚大概要加班”之类的声音。

 

“看样子…大家今晚都要加班了。”丽莎撑着一把折叠伞,抱着一大摞档案袋款款朝凯亚走过来,高高的鞋跟恰巧踩在凯亚的皮鞋上。

“嘶——”凯亚疼得倒抽一口气,看见眼前的一抹紫色,条件反射似的赔笑,“怎么了我的丽莎小姐,我今天应该没有超时的卷宗了吧?”

“没有,你可终于回魂了,加班的罪魁祸首?”优雅的女士向他眨了眨眼,“但琴特地交代了我,你不用加班,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凯亚点了点头,依然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却又忽然猛一抬头,差点撞掉丽莎怀里的一沓档案袋。

“迪卢克怎么样?”

 

“噗…刚才我们还在打赌,赌你回神后,会先问迪卢克还是你可怜的舅舅,”丽莎夸张地叹息一声,“想必某位劳伦斯小姐又要记仇了。至于你心心念念的莱艮芬德先生,你可以去那边的救护车里找他。”

 

凯亚点点头,把安柏的毯子叠了叠放在后备箱,转身冲进雨帘里寻找救护车。

他本想跑两步,但发现那闪烁着红蓝指示灯的白色车厢就在警车背后,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雨里缓慢步行,任由雨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和头发。

在凯亚刚刚当上警察的时候,遇上棘手的案情,他有时也会这样,不带伞、不带雨衣,毫无遮掩地在雨中行走,让雨水浇透他的思绪,也让一切情感逐渐平复下来。

——看样子,迪卢克只受了轻伤,救护车甚至都懒得把他拉到医院去;相对的,米斯拉伊一定死了,即使处在那种程度应激反应之下,他对自己经过正规训练的射击技术依然有着充分的把握。

至此,铭记古国曾经辉煌的记忆又失去了一角,年轻的亚尔伯里奇先生也说不上自己是否感到遗憾或者惋惜,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像一颗沙粒,阻挡不了流淌的小溪,历史如车轮碾过每一个细小的生灵,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漫天的雨帘,有那么一瞬间想不起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救护车那里围了不少人,白衣的工作人员在车门前支了一个小帐篷,帐篷下面放着人质之前坐过的板凳,现在凳子又坐满了——看来米斯拉伊的准头比凯亚差得多,不仅没能杀死迪卢克·莱艮芬德,还造成了相当程度的误伤,简直像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幼儿,大吵大嚷地演了一出滑稽戏,凯亚有点想笑,又觉得眼角和鼻根酸胀涩滞,根本笑不出来。

 

迪卢克受的伤还是比被误伤的路人重一点,他没有坐在门前的小帐篷下面,而是呆在车里,迪卢克的肩膀上被划了好大一个口子,医生正给他缝针,迪卢克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摆着被要求的姿势,凯亚进门的时候缝针工作似乎已经到了尾声,医生在他腋下靠后的位置收好了口,又在伤口上挤了一大堆抗感染的药膏,然后慢悠悠地用敷贴逐一盖起来。

“伤口还是很规整的,”缝针的医生听声音是个年轻镇定的女士,“而且处理及时,虽然很长又比较深,应该不会留下严重的疤痕…当然,如果你本身不幸是疤痕体质就另说了。说真的,现在已经很少见到像你这样体格健壮体脂率这么低的年轻人了,要是下次需要缝针…哈哈,开玩笑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受伤才好。”

凯亚很有礼貌地“嗯哼”了一声,屈起食指敲了敲救护车的车门。

医生认出了凯亚的制服:“警察先生还有事情?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去看看外面的伤员,你们可以在这里谈话,但千万不要动车上的任何东西!”

“知道了,”凯亚笑着点点头,顺便赠送出他标志性的迷人微笑,“辛苦了,小姐。”

“回神了?”迪卢克低头审视着自己被包扎完毕的伤口,头也不抬地对凯亚打招呼。

“太难看了…”凯亚把医生的无纺布面小马扎挪到自己屁股底下,望着雨帘下的帐篷,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到时候披着毯子坐后备箱的会是你呢,准备到时候给你冲一杯奶粉,哄你两句,警车里还有奶粉包呢——谁知道最后,披着毯子坐在那里的居然是我。”

“人之常情,”迪卢克罕见地没有再挖苦警察,“可以理解,我也可以冲奶粉给你喝。”

“不必了,谢谢。你是说我,还是说当年父…克里普斯老爷的事?”

“以后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要改口,”迪卢克皱了皱眉,“主要还是你,当年警署的所作所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凯亚沉默着点了点头,有点像把手掌放在迪卢克肩膀上拍拍以示安抚,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迪卢克肩上还有伤,自己又淋了一身的雨,手冰得吓人,便讪讪地收了回来。

但是迪卢克不依不饶地攥住了他还没收回的手,眉头皱得更深了,深红的双眼抬起来,严厉地审视着他。

“你干什么去了?”迪卢克语气不善,“头发都湿透了。”

迪卢克的手心干燥温暖,对于淋过雨的凯亚而言,简直到了烫人的程度,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理所当然没有挣扎开,于是转移话题。

“你不要总是皱眉啦,会长皱纹的。”

“…行了,我这边也没什么事,”迪卢克叹了一口气,捏捏他的手心,“琴刚才交代了我,让你不要加班,回神了就赶紧把警车开回警署、回家休息。”

“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一下变成了大家争相照顾的小孩子吗?”

“你难道不是?”迪卢克冷笑着,轻轻踢了一脚凯亚屁股下面的小马扎,“别给人家添麻烦,待会被你弄湿了,这里又没有吹风机。”

这下坐都坐不成了,凯亚只得弓着腰站在救护车里,看迪卢克不肯光着上身,只好把沾了血的衬衣、西装一件一件地套回去。他还不肯冒着雨跑两步到后面的警车里,非要问医生借一把伞走。

“之后你还会还给她吗?”

“当然,我会邮寄到医院去。”

凯亚觉得自己好像应该问问迪卢克待会儿去哪儿——他本来是因为酒业行会才到这座城市来,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来是住酒店呢,还是联系埃泽订机票接人呢,反正迪卢克老爷不差钱,好像怎样都可以,但迪卢克压根没有提起话头,好像已经默认了自己要和凯亚一起行动,凯亚去哪他去哪——可怜的警官立刻意识到,如果他真的开口问了,十有八九会得到迪卢克的垮脸瞪视和极不高兴的回答,于是他干脆闭上了嘴。

 

开车门的时候,凯亚有一瞬间的头晕眼花,迪卢克立刻在用没受伤的那一侧胳膊揽住他,使他没有瘫倒在积着泥水的地面上。

“你到底行不行?”迪卢克的语气十分严厉,干燥又温暖的手掌却在凯亚湿透了的后背上安抚似的上下挪动,“你去坐副驾驶?我有驾驶证,有导航也不怕走错。”

“不行,”凯亚挣开了他的胳膊,执拗地自己钻进了驾驶室,“这是警车,你不能开的,有驾驶证也不行。”

迪卢克似乎还想说什么,他的喉结动了动,又把那些话咽了下去。

 

警车平滑地在街道上行驶,迪卢克还记得警署坐落在老城区,所经过的道路灯光都是暗暗的,只有少数几家24小时便利店亮着额外的光源,雨点打在车玻璃上,时而带起呼呼的风声,光听声音就让人感觉冷,街上几乎没有出行的人,只有偶尔几辆车从旁边闪过,彼此按着喇叭,小心翼翼地确认不会在黑黢黢的雨夜里发生事故。

凯亚的驾驶技术几乎能赶上专业的司机了,迪卢克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明目张胆地端详他的脸,端详他开车时认真的神情,看样子,他没有再发生头晕目眩的情况。

 

但就在迪卢克快要放心的时候,凯亚忽然把车靠边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头好晕,”凯亚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枕着脸趴在方向盘上,右手行云流水地拉到停车档,拉起了手刹,他的语气有点委屈,“这是我第一次开车…”

迪卢克哑然,以他的技术来说,实在不像第一次,但如果是真的,那凯亚想必也是天赋异禀类型的选手,很少有人坐在驾驶座上还晕车。

——他很有可能是在胡言乱语,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或者打击之后,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感受说出来,只能避重就轻、挑一个相对安全地说法来表达痛苦。

迪卢克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凯亚真正想说的,很可能不是“这是我第一次开车”,而是“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那去外面通通风?”迪卢克尽量柔声地建议道。

凯亚却只是趴在方向盘上摇头。

“不行,”他小声嘟囔着,每个字听起来都含混不清,“外面在下雨…”

 

面对怎样都哄不顺的成年男人,往常的迪卢克大抵已经开始产生逆反心理,但今天他的耐性格外地好,又或许是他们今天都经历了不小的精神冲击,多少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相依为命的意思。

他隔着手刹摸了摸凯亚的脑袋以示安抚,下车去便利店提了一小袋东西回来。

撑着伞走在雨中时,迪卢克忽然想起,他和凯亚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并非是全无摩擦,他们也有想法和观念冲突的时候,就像两只互相竖起尖刺的刺猬,言谈中夹枪带棒,最后甚至拳脚相向,凯亚的力气从来不占优势,打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他胜在灵巧,还有很多捉弄人、让人发怒的小手段。每次打到最后,总是迪卢克率先意识到弟弟已经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松开揪住他前襟的手;凯亚哼哼唧唧的,大概还在小声说着骂他的话,他软软地离开迪卢克的胳膊,出其不意挥出撞向迪卢克的最后一拳,作为他坚持的倔强和尊严。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在路灯下打量着对方和自己的惨状,不敢立刻回家,会就地坐在马路边上休息一会儿,要是气还没完全消,就各自占据一个路灯,坐在灯下,隔得远远地打量对方被自己头顶上那盏路灯照亮的脸。

直到天黑了,路上的行人走得差不多了,迪卢克和凯亚又互相搀扶着、遮遮掩掩地窜进路边的便利店里,用迪卢克兜里仅剩的零花钱购买一些创可贴、消毒水之类的,在路灯下龇牙咧嘴地为对方处理伤口,你一言我一语,编造一些昏天黑地的谎话,想要混过艾德琳和父亲的诘问。

 

凯亚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放在小时候,永远是艾德琳熟练地呼唤迪卢克的场景。他们曾经像一对真正的双子,把对方当做自己的镜子和半身,共享着所有诞生于世的寂寞和情感。迪卢克拉开车门,撑着伞绕到凯亚的那一边,打开门,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解开他的安全带,凯亚便像一只取走了固定楔子的小球咕噜噜滚进他的怀里,又像只湿漉漉的小狗,不安又难过的汲取他的温暖。

“想不想喝水?”

“不想…”

“薄荷糖呢?”

“不…”

迪卢克把他抱到车后座上关上门,窗外的雨点好像变小了,沙沙地落在玻璃上,像是小时候听过的某支不知名的催眠曲,温暖到近乎炙热的情感被小心地包裹在战争后才大量出现的工业产品里,凯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到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信念轻柔而缓慢地填满了他心中的裂缝,他小小地呜咽了一声,揪住迪卢克卷曲的红发,把那些柔软的发丝揉得乱七八糟的,然后把脸埋在里面。

如同退回了未出生的胎儿时期,被比空气更有重量的羊水填满胸腔和肺部,灵魂放弃了言语,只用触觉、味觉和嗅觉来体验世界。

 

直到凯亚苦恼地哼了一声:“车里好像没有垃圾桶…”

“没关系,我带回去丢掉。”凯亚默契地没有问他“带回去”是指哪里,却听到迪卢克又说,“外面的雨停了。”

于是他们丢下了雨伞,再次回到驾驶座和副驾上。

迪卢克皱着眉头思忖:“你还能开车?”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这有什么,以前比这更严重的伤也不是…”他从后视镜里瞥见了迪卢克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没有过…”

 

晴朗的夜空终归比雨夜更让人放松,迪卢克摇下车窗,让清凉湿润的空气带走车里闷热的气息,雨里有一点青草的香气,让迪卢克格外排斥自己衣服上的血腥味。

 

车停到警署之后,还要倒一趟自行车才能回家。这回凯亚不再和迪卢克辩论,主动坐在了后座上,他的双手抱得很紧,夜幕降临后,迪卢克就像解除了某种封印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呼啦啦的风声不绝于耳,他好像只是闭着眼睛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竟然已经到家了。

 

感谢雨停了,也感谢迪卢克受伤的不是腿。凯亚打开家门,从衣柜里掏出上次迪卢克穿过的广告衬衫和沙滩裤,自己迅速冲了个澡躺倒在床上,他已经太困了,脑袋里简直许久的那根弦一放松下来就迅速断开缩成一团,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迪卢克先处理了垃圾,又在浴室里避开伤口小心翼翼洗了半天,换上那一身在灯光下看了就会发笑的睡衣睡裤,他不想再睡沙发了,只好把熟睡的凯亚揽进怀里,也许是在梦中回到了童年最幸福的时候,他一个劲往迪卢克怀里钻,粘得死紧,连单人床都显得宽敞,凯亚几乎把自己埋进了对方的胸口,以至于迪卢克不得不叹着气再把凯亚的脸给挖出来,避免缺氧。

黑乎乎的屋顶什么也看不清,迪卢克有点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处,朦胧中好像时光倒流,他们又回到了那件承载了无数爱和温馨的老宅,休息日躲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艾德琳在楼下的厨房里煎博饼,克里普斯老爷就在旁边的客厅里读报,煮了一杯兄弟俩都不爱喝的茶,院子里的园丁小心翼翼地修剪葡萄枝,体贴地没有打开噪音巨大的割草机,没有人催他们起床,迪卢克睡眼惺忪地挪了挪被凯亚压得麻痹的膝盖,又把怀里睡着的弟弟往上提了几十厘米,继续舒服地睡了过去。

那时他们头脑空空,梦想庞大又遥远,无知且无辜地呆在父亲的庇护下,想象未来像花朵一样在自己面前绽开,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天上下雨不能出去玩和堆积成一摞、还没来得及做的家庭作业。

 

迪卢克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有几十年那么漫长,醒来时打开手机,却发现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凯亚已经醒了,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想心事,偶尔发出小声的啜泣,迪卢克猜想他可能在偷偷抹泪,但他一定不会承认,迪卢克也没必要拆穿。

 

又过了一会儿,啜泣声渐渐消失,迪卢克碰了碰凯亚的后背:“你饿不饿?”

“我不饿,”凯亚的声音还有点颤抖,他翻过来仰躺着,一条腿恣意地架在迪卢克的腿上,“我在想米斯拉伊舅舅的事,你知道那些小孩子后来都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琴说他会处理,也许会安排在今天去过的那座福利院里吧。”

“说实话…”凯亚擦了擦眼角,“我小时候在那里呆过一阵,里面的条件很不好,一直都缺钱——你知道的,福利院的经费要上报人数等上面拨款,但是当年各国引渡战争难民的人数有限,有很多像我一样强行从边境线闯进来的家伙,没有名单,没有正式身份,像老鼠一样藏在福利院里,分享本来就不多的捐赠。”

“这的确很不公正,”迪卢克捏了捏鼻梁根部,“当年的坎瑞亚战争七国都有参与,都有负担遗民生活的责任,但到了战争结束收容难民的时候,却经历了及其漫长的互相推诿。”

“怎么说呢,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想法——重现古国的荣光,或者也不是重现曾经强盛的帝国,只是想让那些流离失所无处可去的同胞有一个不会被拒绝的、安稳的家园,这好像不是多么邪恶的想法。但他的行为是错误的,所以我阻止了他,但又觉得我好像同时摧毁了那些同胞的希望,没有真正能过解决一切的办法。我们不是邪恶的民族,我们也没有带着罪恶降生于世,却不知为什么,受到了惩罚。”

“真正的罪恶,不是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就能解决的。”迪卢克避开伤口,小心地用另一只手把凯亚揽到怀里。

“也幸好是我动手,”凯亚在黑暗中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笑脸,“如果米斯拉伊不幸射中你,又被狙击手当场射中,对于那些小孩子来说,一直和自己亲近的同胞被陌生人杀了,还不知道米斯拉伊是不是给他们说了一些添油加醋的故事,只等冲突酝酿出新的仇恨,等他们长大,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用仇恨来延续文明,虽然有效,但对我来说,未免是一条太痛苦的路…”

“所谓正义不过是战胜者解释动机的虚名罢了,无论怎样描述,历史的进程里永远有大批的无辜者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迪卢克揉了揉他的头发,“历史有他的选择,我们身在其中,不过是一滴被浪花裹挟的水珠;而父亲小时候一直告诉我,‘不忘初心’,只要践行自己的正义,不断前进就足够了。”

“而且,我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迪卢克摸了摸凯亚发出咕噜声的肚子,“是你得告诉我冰箱里还有什么。”

“说得对,”凯亚无力地捂着脸,“我其实更在意一件事,远在丹枫的罗斯柴尔德先生会不会明天就在报纸上刊登大篇幅社论,批判我的所作所为。”

迪卢克起身打开床头灯,踩着凯亚的拖鞋往厨房去了。

“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凯亚听见他在厨房打开冰箱,架起平底锅,同时迪卢克本人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如果你这么担忧,不如明天就去警署把自己的姓氏改成莱艮芬德,看他敢不敢刊登大篇幅社论,批判蒙德的莱艮芬德先生。”

“那也不行,”凯亚光着脚走在地板上,“我的姓氏多少肩负了我死去父母和故国的记忆。只要到时候,我们警署开发布会的时候,正经的莱艮芬德先生过来撑个场子就行了。”

他钻进厨房里,迪卢克正别扭地用一只手给平底锅刷油,凯亚自然而然拿起旁边的一颗鸡蛋敲开,蛋液落进油花里,伴随着“嘶拉”的声响,香气填满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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