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吟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枭羽】地铁站里的大富翁

*严重OOC的现pa,可以当做自行车上的大富翁的番外,因为背景设定一致,也可以独立阅读


此时此刻,凯亚·亚尔伯里奇呆在这座城市中一个相对空旷的地铁站里。

 

地铁站是崭新的,不光地面一尘不染、干净得反光,直饮水的取水口上也一点锈痕都没有。地铁站的落成显然是为了和隔壁的城市更好的沟通,从这里再往前坐两站,不需要出站换乘,就能直接搭上隔壁城市的市内地铁,因此,它虽然现在十分寂静、空旷、人气寥寥,可以预料过不了多久它大概就会变成交通繁忙、热闹的枢纽。

凯亚选择呆在这里显然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崭新、干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身份高贵,位于重要的线路上,即使没几个乘客,也会通宵运营。

 

地铁轨道旁的电子屏幕闪了闪,报出11点30分的时刻,一趟地铁在安全门内准时抵达,空空荡荡的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车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敞开了几分钟,又按照流程关上门,继续向前行驶。

在车门打开的几分钟里,有好几个瞬间凯亚产生了上车的冲动,搭地铁免费在这座城市黑漆漆的地下兜一个来回,似乎也是很吸引人的消磨时间的方式——但凯亚最终没有从长椅上站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崭新车站里按照人体工程力学搭起的长椅实在很舒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凯亚虽然穿着体面潇洒的西装、领结颇具艺术感地扯松,他的脚跟早已经被廉价的皮鞋磨破了,硬邦邦的人造皮革紧贴着他被磨破的伤口,让他像童话里上了岸的人鱼,每走一步、就要体验到针扎似的痛楚。

 

凯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在这张长椅上坐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意外的话,他还会再坐上好几个小时,直到东方日出的光照亮这座城市静谧的夜晚。到那个时候,他大概会在地铁站的卫生间里洗把脸,简单地清洁自己,然后神采奕奕地踩着弄伤他的皮鞋开展新一天的工作。

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成为销售员是他的第几份工作,好在他自认为在和人相处上颇有天赋,除了一天下来喉咙有些沙哑,他的收入显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可观。

 

——当然,这个“之前”指的都是离开莱艮芬德家之后。

 

寂寞的男人在长椅上换了个姿势,确保腰部不会在久坐后僵硬,过了一会儿,他又去饮水口那儿喝了点水,润润他讲了一天好话的喉咙,也方便他减轻胃里发酸的空洞感。凯亚已经拖着受伤的脚踝去了好几次厕所,但他仍然很难忍耐想要咽下什么填满肚子的欲望,这里也没有人可以陪他说话,思虑再三,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看了好几遍的报纸,打算把它从头开始,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遍。

 

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用大段的文字描述了在西风警署的不懈努力之下,来自境外坎瑞亚的犯罪团伙被尽数逮捕,蒙德的社会治安将迎来长久的稳定期。

这件事凯亚显然比报纸的编辑更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依靠超群的演技游走在警方和犯罪团伙中间的线人,最终的抓捕工作少不了他提供的详实情报。如今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对于凯亚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按照西风警署的承诺,他将光明正大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并得到警署的一份工作,摆脱一直以来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生活。但警署将他的事迹和奖励层层上报、等待上级的审批仍然需要时间,凯亚无法在这些时间里不吃不喝,他需要生活,好需要一点继续忍受辛苦的毅力。

他已经轻松很多了,凯亚在长椅上谨慎又缓慢地舒展肩膀,地铁站明晃晃的日光灯照着他的脸,他望着那团白色的眩光,想象着自己触手可及的未来,他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稳定的住所,过上普通却体面的人生,想到这里他忽然捂住脸轻轻地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好像此时此刻,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人在乎他过得好不好似的。

根据报纸所说,和亚尔伯里奇先生血脉相连的亲人,如果没有死在战争轰鸣的炮火中,也已经被警方正义地逮捕了,或许还剩下一小撮隐姓埋名地在不同的国家里生活,他们当然不会关心他的生活;至于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之人,一个在三年前把他和义兄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们挡下枪林弹雨,倒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另一个接了他毫无保留的懊悔的愧疚的一拳,从他的嘴里听完了属于凯亚·亚尔伯里奇先生的惨烈的真相,凯亚也被他狠狠揍了一顿,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擦拭着嘴角的鲜血,踉踉跄跄地逃走、再也没有回来。

 

凯亚把报纸翻到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下一个版面,角落里印着他义兄迪卢克·莱艮芬德,版面的大字描述着在迪卢克的经营下、晨曦酒庄贡献的税金再次创下新高,而酒庄老板本人,也毫不留情地在公共场合批驳警署办事效率低下、作风懒散。

一想到不久后,他就会进入这个迪卢克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地方工作,凯亚忍不住又笑起来,这也许是少年时代叛逆心得逞的愉快,身为莱艮芬德家曾经的幼子,他被允许撒娇、耍赖、和哥哥闹别扭,即使这份优待早已消失不在,依然不妨碍他在空空荡荡的地铁站里,回忆着往日的爱和甜蜜,以便让自己更好过一些。

 

凯亚拿着报纸,继续缓慢又仔细地看下去,地铁来了一班又空荡荡地走了,直到凯亚连报纸中缝里那些乏善可陈的笑话都看完了,电子屏上的时间走过十二点,他打了个呵欠,如愿地感到了困意。

中缝里的笑话完全不好笑,凯亚把报纸放在座椅上,思考着是否要把它们折叠成一个可以当做枕头的形状,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哪怕是迪卢克小时候一觉睡醒、在镜子前目睹自己像猫似的炸开的红色卷发时的表情,也比这个有趣多了。

说起来,虽然迪卢克蓬松的头发从背后看去很像一只大猫咪,他本人却一直不怎么讨小猫喜欢,路上的野猫一见他就会立刻吓得逃走,即使强行逮住顺毛,也会毫不留情地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一旦凯亚忍不住出声取笑他,迪卢克就会伸出罪恶的双手,同样毫不留情地伸向凯亚的腰间。凯亚怕痒是他们之间公开的秘密,迪卢克只消在他腰上挠一挠,就能满意地看见调皮的小坏蛋一边大笑一边在地板上扭动,含着泪花断断续续地说好话求他住手。

 

长大后的他们…不,在迪卢克成年的那个晚上凯亚就离开了家,严格意义上,他们从没了解过对方变成大人后的样子,仅有的推断,不过是基于儿童和少年时代无端的想象而已。

 

凯亚也许比迪卢克稍好一点,他能够从报纸、新闻之类的公共平台上得知迪卢克的消息,迪卢克对这个弟弟才是真正的音讯全无、不知死活。凯亚不太确定对方会不会在意他的状态,或者恨不得他和那些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一道,被警方正义地逮捕入狱——总之,凯亚现在是自由的,无论迪卢克怎么想他,都不会再影响他的生活了。

 

——只有冬天的时候,凯亚过夜的地铁站或者出租屋总是兜不住风,很难提供令人满意的暖气,他小心地抱着装着热水的杯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迪卢克,回想起他一年四季都如此温暖的手心和拥抱,他有时候会牵着凯亚的手,带他去各种各样的地方,有时候会从前面或者后面拥抱他,让凯亚感到无比安心,甚至产生出世界上竟然会有人不需要理由一直深爱他的错觉。

 

凯亚当然是喜欢迪卢克的,或者说是爱着他也不为过。即使他从不说起,却没在心里真的否认过这一点,人类都是自私的,很难有人不喜欢可靠的手掌和温暖的拥抱,人类想从他人身上攫取更多的爱和关怀,这是人类自私的本能,就像凯亚会抑制不住地、本能地爱着迪卢克…

——幸好,他也足够清醒和理智,不会在爱里迷失自我,他始终清晰地知道,这份爱并非来他本人什么令人称道的优点,而是因为迪卢克足够高尚的品德和正直的心。

迪卢克·莱艮芬德是天生的骑士,凯亚用小拇指想象,都知道他一定会像对待凯亚一样,温柔又无私地关怀着任何一个成为他义弟的来路不明的男孩。

就像父母无条件地爱着孩子,孩子能带来什么呢?无尽的苦恼、漫长又麻烦的照料,等他长到青春期,或许还会生出叛逆心,露出稚嫩的獠牙,毫无顾忌地伤害你。

凯亚在莱艮芬德家当了十多年的孩子,享受了十多年的宠爱和关怀,直到某个雨夜他决绝地离开。凯亚不太确定,那个夜晚他究竟是对义兄展露了隐藏许久的獠牙,还是用最后一点清白的良心回馈了他、向他发出危险的示警。

在此之后,迪卢克会讨厌他也是顺理成章的。基于他高尚的品格,迪卢克肯定不会用恶意的手段报复他,但他们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凯亚知道、并且完全理解迪卢克讨厌他的理由,他并不反驳,也不会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事到如今,他已经有了更多承担对方愤怒的勇气,不会像曾经那样捂着伤口仓皇逃走,他甚至有点同情对方,同情迪卢克因为善良不得不沉默地忍受的伤害和痛楚,哪怕其中的一些是凯亚亲手带给他的。

 

无论怎么折叠,报纸大概都不会变成理想的枕头,凯亚终于放弃了,把它丢在一边,同样也因为凯亚希望自己更体面些,比起露宿地铁站的流浪汉,他更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疲惫工作后、在地铁站不慎睡着的普通人。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努力地扮成体面的模样,是为了迪卢克用余光不小心认出他时,他的样子不至于太丢脸,不至于看起来像个寄生虫、离开了抚养他的家庭就无法自己生活吗?

 

凯亚翻了个身,侧靠在椅背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充当枕头,他闭上眼睛,在睡意朦胧中听见了电子屏上12点30分的报幕,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再搭乘这趟地铁去邻市了,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陷入了静谧的睡眠…

凯亚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个虚浮的脚步声随地铁开关门的提示音向自己靠近。

不知道是哪位可怜人,他疲倦的脑袋迟钝地思考着,半夜搭这条地铁线,回去的时间大概还要更晚吧。

 

独行的旅客走到凯亚所在的长椅上坐下,接连好几分钟都没有一点动静,凯亚虽然自认为身上没有任何能被小偷图谋的东西,但换乘站不在这里,他下了车应该立刻回家,而不是坐在这里,陪无家可归的亚尔伯里奇先生消磨时间。

他的警惕心缓慢从潜意识里浮起,凯亚依然保持着靠在椅背上睡觉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用余光去瞄和他分享长椅的不速之客。

 

这一看,差点把他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刚在报纸上看到的、年轻富有的莱艮芬德先生此刻正穿着一件休闲又宽松的长风衣坐在他身边,那头惹眼的红发正服帖地盖在脑袋和脖子上,虽然不像往常那么蓬松,但依然是凯亚即使被捅上数十刀也不会认错的标记。他随意地坐在地铁站的长椅上,甚至拿起了凯亚丢在一边的报纸,轻手轻脚地展开了开始读,凯亚维持着姿势,努力分辨迪卢克正在阅读的版面,直到他的肚子忽然发出了很响亮的昭示饥饿的呻吟。

 

莱艮芬德先生叹了一口气,凯亚硬着头皮继续装睡,迪卢克伸开胳膊,有意无意地用胳膊肘在凯亚的腰上蹭过去。迪卢克早已洞悉了他最无法抵抗的弱点,凯亚哼了一声,立刻缩着身子在长椅上蜷成一团,廉价的西装被他的大动作弄得起了好几条皱,迪卢克皱起了眉头。

“我早说过了,你不适合这种打扮。”

 

凯亚惊讶地张开了嘴,似乎无法理解对方竟然如此自然又熟稔地开始了对话,但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把嘴闭上,本能般搜肠刮肚地想着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说实话,我也觉得迪卢克老爷不太适合这种地铁站,”他直起腰,狡猾地眨了眨眼,“大半夜的,该不会是要做什么坏事吧?”

 

迪卢克举着报纸,目不斜视,用气音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一个饿肚子的家伙来指教。”

 

这一下无疑戳到了凯亚难堪的地方,他皱着眉头,索性背过去枕着胳膊不说话了。迪卢克把报纸翻得哗哗响,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辞过于锋利,犹豫了一会儿,他试探换了个说法。

“我睡不着,”他平静地说,于是凯亚转回来,看到了迪卢克雪白皮肤上,眼底浓重的青黑色,“想出来转转。”

 

“你有烦心事?”

话一出口凯亚就后悔了。

本能让他一旦察觉到迪卢克的低落,就第一时间站在他身边、思考起为他应对麻烦的办法。引导的话术太过自然,以至于他不确定如果迪卢克真的想以前一样把自己的烦恼向他吐露,他难道也能像以前一样毫无芥蒂的帮忙吗?现在的他又能为迪卢克做什么,或者想办法回绝他,用玩笑讽刺的语气再伤害他一次?

 

“我的事和你无关,没什么好说的。”他垂着眼看了凯亚一眼,睫毛半盖在红宝石似的眼睛上,眼睛有点倦意和湿润,也许是许久睡眠不佳带来的不适,平静的目光让凯亚意识到,迪卢克早已不再是他记忆里的小孩儿,“但关于你,有件事要我们需要谈谈。”

 

凯亚心道来了,虽然他不知道迪卢克说的具体是什么事,却也知道他总有必须面对的一天。

他坐直了,尽量轻松地笑起来:“在这里,现在?”

 

迪卢克望着他,继续道:“这里不方便,你跟我来。”

 

凯亚叹着气站起来,跟着迪卢克走了两步,被对方皱着眉拽住了胳膊:“怎么了?”

迪卢克瞪了他一眼,因为眼底的青黑和肉眼可见的倦意显得没什么杀伤力,凯亚不明就里地停下来,看到迪卢克忽然脱下了自己的鞋,只穿着袜子站在地铁站洁净的地面上。

“换上。”他平静且冷淡地道。

“这是干什么呀?”凯亚失笑,也许是他的走姿让迪卢克发现端倪,“我又不是灰姑娘。”

“你是喝了巫婆汤药上岸的人鱼,”迪卢克面不改色,“看在你没有趁我睡着时用匕首刺进我胸口的份上,我允许你换一双鞋。”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迪卢克老爷,把自己比喻成王子,可不像你以前的风格。”

“别啰嗦,换上。”

他好像有点暴躁、又非常疲惫,浑身散发着一种令凯亚感到陌生的虚浮,凯亚忍不住想问问他怎么了,却不知从何开口,迪卢克的手掌已经伸了过来,眼看就要抚到凯亚的腰上,当事人连忙举双手投降,踩进了迪卢克的鞋里。

他们身高相似、尺码也差不多,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互相乱穿对方衣服鞋子的习惯,家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克里普斯会有意给他们准备相同款式的打扮,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模样迥异的双生子…

迪卢克也同样自然地把脚塞进凯亚的鞋子里,他的袜子比凯亚更厚,依然无法抵挡坚硬的鞋跟,迪卢克皱了皱眉头,索性提着凯亚的皮鞋,只穿袜子光脚行走。凯亚小心地望着他的脸色,心想这个迪卢克果然有些不正常——在他更小的时候,或者说少年时代,迪卢克是所有同龄人中最注意自己仪容的乖宝宝,除了天生的头发难以驯服,他的领结总是又紧又平整,袖子和领口都严严实实地扣着,万万不可能直穿袜子光脚行走——但凯亚也知道这个光着脚的迪卢克也许并没有变,他还像以前一样真诚地体谅着他人,甚至不计较自己的得失。

这个认知让凯亚感到复杂的心疼,像是被猫咪在胳膊上抓出的血痕,柔软温热又刺痛。好在夜已经深了,马路上根本没什么人,也没人会看到迪卢克拉着他早就离开家的义弟,光脚在马路上乱跑的场面。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地铁站出口很近的店,店面很窄,老板却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挂上了24小时营业的招牌,迪卢克熟练地要了一份牛奶燕麦粥,推到凯亚面前,又要了一杯姜茶,自己慢慢地啜饮着。

店里的小电视很久,柔和的女声反反复复地播报着已经过了时效的天气预报,说着今天黄昏时间的暴雨,提醒市民带伞,但那场雨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路面都干得七七八八,只有风吹过时,晃动的树叶有时会摔下来几道水痕。带着砂糖味的奶香氤氲着笼在凯亚的脸上,他望着迪卢克的头发,若有所思。

 

“我想,今天的新闻你也看了,”迪卢克扬了扬手里的报纸,放到桌边,“你不在通缉人员之列,真令人欣慰,晨曦酒庄不必因为你蒙受声誉上的损失。”

“我这么老实,哪会做这种可怕的事啊,”凯亚搅了搅碗里的粥,吹凉后小心地喝了一口,甜甜的温暖的食物将他的胃连同心窝一起熨帖着,“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蒙德市民。再说,我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除了你,难道还有人知道我曾经和晨曦酒庄有什么关系吗?”

迪卢克挑了挑眉。

“清白的市民,”他低声重复着,“那么我们就有另外的事情要谈了。”

凯亚含着粥,含糊不清地问:“什么事?”

“无论怎么说你也是父亲带回来的孩子,”迪卢克清了清嗓,看上去十分郑重,“你是莱艮芬德的养子,他过世之后,你理应继承他的一半财产。虽然迟到了很久,我想终归还是要和你谈谈这个问题。”

凯亚差点把燕麦粥喷到迪卢克脸上。

“你脑子烧坏了吗,”他终于抛下了那张处变不惊的带着淡淡的营业微笑的脸,“迪卢克,你疯了吗,还是在开玩笑吗?你难道不是知道我和今天被捕的那些人都是坎瑞亚的遗民,那些人里有我的父亲和叔伯,他们才是我要继承的对象。”

“你不是,”迪卢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清白的蒙德市民,是莱艮芬德家的养子。”

 

迪卢克的脸在白炽灯下显得有点红,他的手指依然苍白,仔细看还能看到一点血流不畅引起的隐隐的青色。

他的话实在太奇怪了,奇怪到凯亚无法忽视,不得不压着不住狂跳的胸口,用手心试探去试探迪卢克的额头,触手是滚烫的皮肤,那双平静的红眼睛蒙着淡淡的迷雾望着他,他的脸颊轻轻地贴在凯亚的手心,像小狗般温顺地摩挲,凯亚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头发里全是湿的,连带大衣的后背也没干透,那肯定不是汗水。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大概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他恨不得再生出几张嘴来叹气,却一刻不停地用肩膀撑起迪卢克一边的胳膊,带着快要烧昏过去的酒庄老板缓慢又小心地来到马路上,叫上计程车,去了最近的诊所。索性迪卢克身体条件不错,经历了淋雨和劳累之后也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并没有引起肺炎之类麻烦的并发症,不久之后,凯亚就扶着他坐在急诊室的硬质长椅上打吊针,哀叹自己的房租押金不知又要再攒多久。

 

夏天的急诊室里人很多,尤其是小孩,他们的哭声热闹地填满了不大的空间,让病中的迪卢克眉头皱得死紧。凯亚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走廊,迪卢克和凯亚差不多高,但锻炼得体的身体充满了肌肉的力量感,扶着他并不轻松,凯亚安置他坐好之后出了一身汗,这一身衣服明天势必不能再穿了,凯亚拍了拍迪卢克昏昏欲睡的脑袋,不料对方干脆脑袋一歪、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好像睡着了,凯亚小心翼翼地扶着迪卢克的脑袋,在他身旁坐下,再把那颗红彤彤的、湿漉漉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肩上。直到紧靠着,他才体会到迪卢克的头发究竟有多么湿,雨水藏在蓬松的头发里,洇湿了凯亚的外套,甚至浸湿了里面的衬衫,让他的肩膀都湿漉漉黏糊糊的。

凯亚猜想,他上辈子一定欠了莱艮芬德一家很多钱,才会不得不在如此落魄的时候还要自掏腰包照顾迪卢克;不过仔细想想,更可能的是迪卢克欠了他的钱,才会在这辈子平白无故当他哥哥,给了他数十多年如一日的关怀和宠爱,最后却被告知家里的弟弟其实是来自亡国的棋子,他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目睹他们父子俩的死亡。

 

迪卢克的睡相很乖也很安静,哪怕发着烧,靠在凯亚的肩头也是静悄悄的,呼吸轻柔和缓,丝毫不同于他醒着的时候时常会吓跑小猫咪的凌厉表情。凯亚记得迪卢克从小睡相就很规矩,倒是他自己经常梦里不安分地乱动,一会儿把被子踢下去,一会儿自己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不是被冻醒就是摔醒,所以凯亚小时候很喜欢和哥哥一起睡觉,哥哥的胸口温暖又安全,他把胳膊从迪卢克的腰上伸过去环抱着他,把脸埋在迪卢克的胸口,像只八爪鱼似的缠住他,就不会再踢被子或者乱动,倒是迪卢克很担心他,一会儿怕他缺氧,一会儿怕他闷傻了。

 

凯亚有点想笑,但又不想真的笑起来、肩膀一颤一颤地把枕在上面的迪卢克弄醒。

 

他想不通这家伙究竟是为什么要在下着大雨的黄昏,连伞也不撑一把在城市里乱跑,更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搭上一趟等待时间长达三十分钟的地铁来到一条偏远的线路。也许是迪卢克从小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正直无私到让其他小朋友自惭形秽,像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圆滑的鹅卵石永远也想不明白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里究竟想着什么,又或许凯亚的潜意识里其实知道答案,只是不愿细想,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小朋友站在马路的中央大哭起来,虽然没有给亲人留下任何线索,却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哭得够久,就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找到一样。

 

迪卢克没打针的那只手摊在膝盖上,指腹上带着茧,可见这几年过得也并不轻松,他指尖还有点发青,看上去冷冰冰的,凯亚叹了一口气,搓热了自己的手掌,轻轻握着那只手,睡梦中的迪卢克动了动指尖,忽然把凯亚放在他手心里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凯亚…”

他像是说梦话似的,贴在当事人的肩头轻声呢喃着,声音很低,语气平和又轻柔,好像说完这个名字就会忍不住笑起来一样。

凯亚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擦了擦脸,他发现自己脸上很湿,带着咸涩味道的液体从眼角滑到下巴,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吧…它们无声的、源源不断地涌出,包裹着无法言说的思念和依恋,涌进时光的河流中,在夏末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潮湿的虚无。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待自己的呼吸彻底平复,才咬牙把手伸进迪卢克的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埃泽的名字拨了过去,低声地告诉他迪卢克的行迹。

“他在你那里?”埃泽也跟着低声说,“那我们就放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迪卢克老爷看到了今天的消息之后叫了很多人去找你,甚至自己亲自跑出去,我不知道那个跨国犯罪团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们俩平安无事就好。我很快就派人来接你们。”

 

平安无事就好。

 

凯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积压已久的巨石被人轻轻推开,露出一条缝隙,外面的阳光和风借由这条缝隙落进深渊里。

 

灭亡国度的遗民背井离乡,在世界的版图里流浪,蛰伏在阴影中,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时机,然而仇恨的根芽注定无法再展开美丽的花,失去家园和财富的大人推出了年幼的孩子,把他们作为根植于他乡的棋子,且不提有多少孩子真的能自愿背负着故国的重担,在经历了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之后还能为了虚无的梦想牺牲一切,凯亚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大概也当不了真正的坏人。

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之前,他看见自己的亲族举起枪口对准无辜的平民,克利普斯老爷伸开臂弯,勇敢地、紧紧地把他们保护在怀里,子弹射击的闷响中,他的血液温暖又粘稠,带着铁锈味沾在凯亚的手掌上、衣服上,他哭不出来,像被吓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命运的天平悄然间被放上了砝码,一侧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和故国的希冀,一侧是莱艮芬德父子的笑脸和鲜活的生命。

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里,凯亚双腿打着颤,一步一步走向迪卢克的房间,他无法眼看着迪卢克像父亲那样被杀害,甚至在致命的那一刻来到时,迪卢克一定会像克利普斯老爷一样张开双臂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凯亚无法再看着迪卢克浑身鲜血倒在他的面前,身上是布满了他血脉相连的亲人留下的弹孔。

凯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迪卢克卧室的房门。

他可算不上什么好人,可莱艮芬德父子都是天生的好人。

 

迪卢克平安无事就好。

没能刺杀王子的人鱼公主不能再回到海里,只能变成海上的泡沫;灰姑娘的姐姐抢走了她的水晶鞋,而迪卢克只是瞪了他一眼,把自己的鞋脱下来,让他穿上。

 

药水和秒针的滴答声一滴落,护士过来拔针的时候迪卢克还没有睡醒。

“我得走啦。”

凯亚轻声说,换上自己原本的鞋,小心把义兄的脑袋安置在座椅的靠背上,他似乎想了很久,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在迪卢克因为发热而变得干燥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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